Dream

朝夢想扎營

 

1.月出山澗

      當月亮遠遠從山澗探出——山,如一隻白頭畫眉,傾聽幽謐的溪聲。

      我們在漸漸瀰漫的暮色扎營,讓霧氣清洗城市的煙霾,以泉水泡清茶,用手作,慢條斯理並且愉快地,料理一頓遠離塵囂的晚餐。

      蟲鳴嚶嚶播放,山野的背景音樂。然後,滑動上方3D的星星螢幕,我們點選今晚的星空;滑動營火,聚攏三五好友久違的容顏,比臉書的訊息還親近。而我們的歡樂,正在烤魚吱吱作響的青煙裡不斷升起,並且散發誘人的香氣。

      我們談工作、談家庭、談孩子,還談愛情;我們談鬼怪、談流行歌曲、談電玩、談電影,還談談未來;我們或者還談選舉,談政治——但這時,月色款款落下來了,像雨珠滴在綻放的荷花上。

      啊,我們察覺所有話題或煩惱不過是小小石子,驚動不了山澗這一湖沉靜的月色。

      等營火的灰燼冷了,我們躺進帳篷,像一顆顆鵝卵石,整夜,我們聽到流水滑過身體的聲音,清清涼涼澡雪我們煩躁的心靈。

 

2.三十年

      三十幾年前,我自軍營當完兵,生平第一次買了頂帳篷,遠赴明德水庫露營。秋日那一面平廣的水鏡,清澈照映藍天和翠樹。晨早在山光水影裡煎荷包蛋,朝暉探自山巔;黃昏堆柴升起炊煙一縷,與一杯茶獨坐,和友人觀看晚霞凋謝,夜色款款來臨……。

      我從沒想到從此愛上野地,無法自拔。

      此後年年往戶外跑,最成為慣例的是春節初三至初六露營,持續了十年。後來到公家單位上班,常領頭帶隊和幾個同事攜家帶眷,探索少人拜訪的水湄、山林和海景。

      營帳一搭起,迎門即是山,入目即是水——我們的人生有了新住址

      山樹、野花是自家的園林;清溪、幽谷是心靈樂遊的場地。——而我們,乃是天地間的自由人。

      兩個孩子從小和我到處露營,和其餘小孩打成一片,樂於分工合作:取水、撿柴、開罐頭;升火煮飯,輪流烤肉,隨錄音機輕哼九零年代的流行歌曲。

      那是他們童年和少年最深刻的記憶之一,一直到他們的高中年代。

      然後,當最熱鬧的篝火變得寂冷,我們總得依依離開那些山水鄰居。

      「下一次、還有下一次!」——總在臨別之時,我們如此互許、滿懷期待,就像看著篝火的松枝,再度冒出新鮮的火苗一樣。

      我也是常常這麼想的:露營——永遠是下一次、還有下一次,而三十年一晃眼就過去了。一直等到我看見月出山澗,才出現新契機。

 

3.朝夢想扎營

      多年前,母親曾提起:假以時日如經濟許可,何不購地、蓋華屋,與眾兄弟姐妹歡聚?那該有多好。我便將此事放在心上。五六年後,來到月出山澗,第一眼便愛上了。它占地僅兩公頃,卻有山有水——正符合我們童年所夢想「門前有小河,屋後有山坡」的格局。

此後三四年,我在例假日一定來整地,用勞動的手腳和心,了解它的過去,營建它的未來,和它培養深厚的感情。

      我觀察這裡的地勢,發現有許多小塊小塊砌起的平台,那定然是先人種茶的所在。雖然荒僻,但它曾經和上世紀關西興盛的茶業連結,經由水路,這裡的茶載運至大溪,再轉到大稻埕,搭貨輪遠渡重洋,抵達世界的彼端。

      它在異國的大城市,變成洋人深深迷戀的台灣味。

      門前的小溪——拱子溝溪,流到牛欄河,水急,短而清澈。裡頭有復育的馬口魚,是台灣特有種。往往數十到成百隻以上出游,戲弄湍流上的日光和落葉。

      我想起廿幾年前,曾經千里迢迢特地跑到宜蘭福山植物園區,只為看一眼馬口魚,當時聽說快絕種了。想不到而今卻日日與牠們為鄰,世事真的難以預料,卻似乎因緣早已前定。

      離開拱子溝溪,往後走,便是月出山澗的小山。循步道上升,沿途有油桐花、拱子樹、杜英、樟樹、茄冬、紅竹。春初山櫻處處,初夏油桐花開,秋冬野芒蕭索;登高覽勝,景色怡人。

      白天,五六隻大冠鷲繞飛日光,定位這兒的天光和雲影;常常用鳴唳呼喚你,抬頭,或許看到雛鳥學飛,掠過碧空萬里。

      而藍鵲拖著長長的尾巴,華麗出沒,牠們有一家子住在這裡。

此外,白頭畫眉、魚狗等禽鳥輕盈穿掠,這兒是牠們的原鄉。

      這樣的佳山勝水,本想蓋房子。但幾經考慮,我修整為營地。那一剎當我下定決心,當真是豁然開朗,心裡充滿了感激。職場三十餘年,我更明白:自己的心性,始終是嚮往山野,希冀生活於自然。

      工作固然有成就,但我終於發現:我更願意自己是將露營變成人生履歷的人

 

      所以到戶外去,到海灘上,到溪谷或者高地,到人跡罕至的曠野,選營地,搭帳篷,用手作料理每日三餐;用足踩踏土泥丈量遠山和近水;用耳目親睹湖澤的水鳥和草地的螢火。

      家人或三五好友,其樂融融,修補職場的傷痕,搭建彼此的情誼,感覺前所未有的親近。我們等待日出東方,欣賞晚雲似錦,歡迎山上、海邊撒野的月色,鋪天蓋地。這——當真是我一輩子的夢想。

      等了三十餘年,我終於不用每回期待下一次,因為在這山水環擁的所在,就是我夢想的營地,我今生無悔的新地址。

每當月出山澗我朝夢想扎營,歡迎你

 

 

4.山水綠

      每天,工作的齒輪將我們輾醒,生活繼續丟來日積月累的壓力;我們穿塑膠或皮革的鞋子探索柏油路;用牆隔開外界,我們叫它「房子」或者「家」;以人生的履歷評價高低,我們說那是「現實」;我們不會留意電線桿上的麻雀或燕子,但我們用繩索溜狗,把貓裝在袋子裡;假日,我們和一大群的陌生人一起看電影、一起逛百貨公司;而我們只和最浪漫的情人看落日、曬星星……。

      當我們在一處營地偶遇,這裡沒有牆,沒有工作和生活的繩子。我們不刻意掩飾現實裡的焦頭爛額,反而快樂穿上最隨意的衣著,而非最名貴的那一些。最重要的,這裡只有一群和自然共處的人,沒有陌生人。因為,我們看得到彼此燒飯的炊煙,聞得到他們煮的茶香、咖啡香。我們輕鬆共看一場日落的秀,並且一起沐浴星光,或者聽一兩段雨聲浪漫的交響,和靜夜低音鼓的蛙鳴。

      最後,我們看得到彼此在密密麻麻的壓力以外,都給自己的未來,保留一片山水的營地,那是春天滿山遍野的幸福綠,並且持續散發夢想的香氣。

而在我,那夢般的祕境,就宛然存在於1300年前唐朝詩人所寫的絕句裡:

人閒桂花落,夜靜春山空

月出驚山鳥,時鳴春澗中

(王維〈鳥鳴澗〉)